蕭繼宗〈波蜜娜颱風過境戲賦〉考釋

吳福助[1]

【作者】

蕭繼宗(1915-1996)，字幹侯，湖南湘鄉婁底鎮人。中央政治學校法律系畢業。曾任皖報社社長、青島市新聞處長、江蘇省政府參議、陸軍總司令部上校副組長等職。1955年8月，執教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，講授大一國文、各體文選、歷代文選、楚辭、詞曲選等課程。1959年接長中文系主任。1965年9月，赴美國加里福尼亞州立大學講學一年。1969年11月任「文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」委員，負責籌備中國文學研究所事宜。1970年6月接長中國文學研究所主任。1972年8月又接長中國文學系主任。1974年2月兼教務長。1975年6月起，轉任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主任委員、中央委員會副秘書長、正中書局董事長、臺灣大學中文系兼任教授。著有《實用詞譜》、《孟浩然詩說》、《友紅軒詞》、《獨往集》、《興懷集》、《湘鄉方言》、《花間集評校》、《麝塵蓮寸集評訂》等書。先生除作育英才外，並從事文藝創作與文化工作之推廣，於1994年5月，榮獲國家文藝獎特別貢獻獎[2]。

【提要】

波蜜娜颱風（Typhoon Pamela）是1960年代有名的強烈颱風，1961年9月10-12日侵襲臺灣，最低氣壓915hpa，最大風速65m/s，7級風暴風半徑250km，造成相當嚴重的災害，災區集中在北部。

〈波蜜娜颱風過境戲賦〉採用元代散曲「套數」體裁，描述波蜜娜颱風侵襲臺灣，釀成重大災害的經過詳情。本篇藝術技巧的特徵，主要表現在：(一)充分掌握元曲的文體特質，大量運用當前流行的口頭語言，兼又採用陰平、陽平、上聲、去聲通押的「江陽」韻，用韻寬鬆，作者因而得以信筆自由揮灑，通篇語言顯得特別淺顯易懂，流暢自然，容易引起社會大眾的共鳴，從而欣然接受。(二)靈活運用擬人化的手法，塑造波蜜娜颱風「蕩婦妖姬」的妖媚形象。作者描寫這位表面看來「花顏玉貌」、「蘭麝香濃」的颱風小姐，實際上是「天生一副風魔相」，「性兒蕩又狂」，慣使「拖刀計」、「回馬槍」，尤其擅長「胡纏混鬧」，「憑空闖下滔天禍，迎面澆來潑辣湯。掛一筆糊塗帳，只裙邊兒一掃，也準教家破人亡。」這樣栩栩如生的形象塑造，是高度個性化與概括化的有機統一，可謂已經成功地構成了颱風肆虐的典型形象。(三)細膩鮮活的場景描寫。既有「望川原錦繡風光，花兒競芬芳，鳥兒貪歌唱」，「望通衢一道江，逛公園百畝塘，扁舟攔入了平康巷」的全景式鳥瞰圖，又有「東街的貨色吹向西街賣，米店的招牌吹給布店裝」，「一棵棵似街頭醉倒迷魂漢，一株株似逆旅相逢折臂翁」的個別角落特寫。如此既有廣度又有深度的場景描寫，自然能給讀者既全面概括，而又具體生動的印象。(四)敘述颱風活動的完整過程，包括開端、發展、高潮，以及序幕和尾聲，還有人物順應的心理變化，經過集中而精煉的藝術加工，情節快速推進，場景不斷轉換，矛盾衝突叢生，高潮迭起，充滿熱鬧趣味的戲劇效果。總之，這是一篇輕鬆愉悅感十足的遊戲文學作品，充分發揮了作者藝術概括與提煉的高度能力，同時也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幽默風趣的人格特質。這篇臺灣傳統文學史上罕見的元曲「散套」傑作，將為社會大眾所喜聞樂見，從而行世久遠，大大地發揮文學的社會功能作用，應是可以預卜的。

〈波蜜娜颱風過境戲賦〉原載東海大學東海文學社《東海文學》第3期，1961年11月15日，頁6。後收入作者《興懷集》，臺北：臺灣學生書局，1990年3月，頁144-145。今以《興懷集》所收為底本，加以校錄。《興懷集》有關颱風作品，另有1956年〈九月三夜黛納颱風〉、1963年〈九月十一日葛樂禮颱風過境〉2首。

〈九月三夜黛納颱風〉云：「大度山頭風最驕，八月九月山怒號。忽傳海上起妖颶，瞬息千里趨山坳。驚沙射面利於鏃，長林偃伏翻波濤。雲旗疾捲百神怒，雷鞭下擊穿重霄。先生夜臥如縮蝟，短床兀兀疑輕舠。船頭逄逄擂大鼓，打篷四面傾胥潮。黑雲天低海嶽立，舵師失舵篙失篙。順推逆挽兩不可，簸騰縱送隨狂飆。從知人力小無補，世間百事由天操。吾年四十歷萬險，早輕生死如鴻毛。泰然蒙被徑酣睡，惟將雷息酬紛囂。曉來風力亦自退，起看紅日三竿高。」此篇描寫手法與〈波蜜娜颱風過境戲賦〉頗多相似之處，可以參看。

【作品】

【中呂粉蝶兒】睡起山堂^﹝1﹞，試開簾惠風^﹝2﹞和暢，望川原錦繡風光。花兒競芬芳，鳥兒貪歌唱。好趁時游賞。似這般雲淡天蒼，何曾是大風模樣？

【醉春風】入袖午颸^﹝3﹞清，披襟^﹝4﹞秋氣爽。都道是霎時^﹝5﹞微雨作新涼，你不用瞎胡想，想！天文台沒箇主張，新聞紙又無號外^﹝6﹞，廣播站免談氣象。

【迎仙客】微雲猶澹宕^﹝7﹞，蘋末轉清商^﹝8﹞，乍陰乍陽多異狀^﹝9﹞。赤霞燒晚天^﹝10﹞，涼氣侵屏障。夜幕高張，猛可裏^﹝11﹞雷部^﹝12﹞輕車響。

【紅繡鞋】一會價^﹝13﹞風搴羅幌^﹝14﹞，一會價雨打紗窗，一會價金蛇兩道閃光芒。電源斷，燈乍黑。龍頭^﹝15﹞竭，水又荒。只索^﹝16﹞把門窗兒全扣上。

【滿庭芳】只聽得雨暴風狂，暢好似^﹝17﹞神嘷鬼嘯^﹝18﹞，倒海翻江。恰扁舟一葉隨波蕩，儘潮頭亂打篷艙。只鬧的馬翻人仰，掌不住舵急篙忙。四下裏全搖晃。是甚麼橫衝直撞，颼^﹝19﹞的過前廊？

【耍孩兒】誰家屋漏搬盆盎^﹝20﹞？忙不迭^﹝21﹞抱被移床，怨飛廉^﹝22﹞一味逞強梁^﹝23﹞，惱的人意亂情慌。望只望─雨收風定東方亮，恨只恨─地覆天翻黑夜長。真難量：偏是孩兒們膽壯，酣酣直睡到天光。

【六煞】眼巴巴才盼到明，天陰陰似夜未央^﹝24﹞，誰又料曉來風力依然旺。昨宵是朝前使的拖刀計^﹝25﹞，今朝是往後放的回馬槍^﹝26﹞。好箇漩渦浪^﹝27﹞！沒命兒廝纏^﹝28﹞混鬧，使勁兒倒鳳顛凰^﹝29﹞。

【五煞】一場噩夢醒，來由事後詳─道波蜜娜小姐纔光降。我則道珮環月下珊珊響^﹝30﹞，蘭麝風來細細香^﹝31﹞。誰承望，只帶得一場豪雨，一片災殃？

【四煞】望通衢^﹝32﹞一道江，逛公園百畝塘，扁舟闌入了平康巷^﹝33﹞。只看那橫街做了避風港，小院聊充滑水場。波心盪，倒^﹝34﹞有些零星家具，新舊衣裳。

【三煞】播音器啞了腔，霓虹燈走了光，繁華市面寒酸像。東街的貨色吹向西街賣，米店^﹝35﹞的招牌吹給布店裝。欣無恙，算饒了水泥鋼骨，大廈洋房。

【二煞】老榕樹搬了場，葡萄架拋過牆，鳳凰木磕斷了芭蕉項。一棵棵似街頭醉倒迷魂漢^﹝36﹞，一株株似逆旅相逢折臂翁^﹝37﹞。待要還原狀，怕白花了氣力，受不盡的窩囊^﹝38﹞。

【一煞】你波蜜娜名兒艷又香，你性兒蕩又狂，天生一付風魔相^﹝39﹞。平空闖下滔天禍^﹝40﹞，迎面澆來潑辣湯^﹝41﹞。掛一筆胡塗帳^﹝42﹞，只裙邊兒一掃，也準教家破人亡！

【尾】送嬌娘甫^﹝43﹞下場，說新客南施^﹝44﹞性更強。任憑你花顏玉貌皆魔障^﹝45﹞，誰著^﹝46﹞你蕩婦妖姬次第來訪？

【考釋】

﹝1﹞﹝山堂﹞指作者當年配住的東海大學東海路43號宿舍，即今銘賢路上的「東海大學創藝實習中心」。

﹝2﹞﹝惠風﹞溫和的風。晉王羲之〈蘭亭集序〉：「是日也，天朗氣清，惠風和暢。」

﹝3﹞﹝午颸﹞午時的急風。颸，ㄙヽ，急風。

﹝4﹞﹝披襟﹞敞開衣襟。多喻舒暢心懷。戰國楚宋玉〈風賦〉：「有風颯然而至，王乃披襟而當之曰：『快哉此風！』」

﹝5﹞﹝霎時﹞片刻，一會兒。

﹝6﹞﹝號外﹞定期出版的報刊除按編號發行之外，遇緊急消息須及時報導而臨時編印的增刊。因不列入原有的編號，故名。

﹝7﹞﹝澹宕﹞蕩漾。

﹝8﹞﹝蘋末轉清商﹞蘋末，蘋的葉尖。指風所起處。戰國楚宋玉〈風賦〉：「夫風生於地，起於青蘋之末。」清商，指秋風。晉潘岳〈悼亡詩〉：「清商應秋至，溽暑隨節闌。」

﹝9﹞﹝乍陰乍陽多異狀﹞一會兒昏天暗地，一會兒晴空亮麗，變化快速，怪模怪樣。

﹝10﹞﹝赤霞燒晚天﹞臺灣地區，在颱風逐漸接近時，常見的景象。有時還在西方地平線下發出數條放射狀紅藍相間的美麗光芒，發射至天頂再收歛於東方與太陽對稱之處，出現所謂「反暮光」的奇景。

﹝11﹞﹝猛可裏﹞突然間。

﹝12﹞﹝雷部﹞神話中主管打雷的部門。即指雷神。

﹝13﹞﹝價﹞助詞。語氣助詞。用於句首、句中和句末。

﹝14﹞﹝風搴羅幌﹞狂風掀動簾幔。搴，ㄑ〡ㄢ，揭起，撩起。幌，ㄏㄨㄤˇ，簾幔。

﹝15﹞﹝龍頭﹞自來水管的放水活門。有旋轉裝置，可以打開或關上。

﹝16﹞﹝索﹞只得，不得已。

﹝17﹞﹝暢好似﹞暢，副詞。表示程度。相當於「甚」、「極」。元王實甫《西廂記》：「暢懊惱！響鐺鐺雲板敲。」王季思校注：「暢，極甚之意。」「暢好似」，《興懷集》誤作「暢好是」，據《東海文學》改。

﹝18﹞﹝神嘷鬼嘯﹞嘷，ㄏㄠˊ，吼叫。嘯，尖利而悠長的鳴叫聲。

﹝19﹞﹝颼﹞ㄙㄡ，象聲詞。風聲。

﹝20﹝盆盎﹞盆，一種較淺的口大底小的盛器，多為圓形。盎，ㄤˋ，一種大腹小口的盛器。

﹝21﹞﹝忙不迭﹞十分匆忙的樣子。不迭，不止，不及。

﹝22﹞﹝飛廉﹞風神。《楚辭‧離騷》：「前望舒使先驅兮，後飛廉使奔屬。」王逸注：「飛廉，風伯也。」

﹝23﹞﹝強梁﹞強勁有力，勇武。《老子》：「強梁者不得其死。」此指強橫凶暴。

﹝24﹞﹝夜未央﹞夜未盡，謂夜深還未到天明。《詩‧小雅‧庭燎》：「夜如何其？夜未央。」孔穎達疏：「謂夜未至旦。」

﹝25﹞﹝拖刀計﹞舊小說中指武將假裝敗走，將刀垂下，乘敵不備，而突然回頭攻擊之計。《三國演義》第53回：「雲長也退軍，離城十里下寨，心中暗忖：老將黃忠，名不虛傳，鬥一百合，全無破綻。來日必用拖刀計，背砍贏之。」

﹝26﹞﹝回馬槍﹞古代用長槍作戰時的一種槍法。後用以指突然調頭回擊。《說唐》第40回：「叔寶道：『兄弟，好回馬槍呵！』」

﹝27﹞﹝漩渦浪﹞比喻某種使人不能自脫的境地。漩渦，水流遇低窪處所激成的螺旋形水渦。

﹝28﹞﹝廝纏﹞《興懷集》作「胡纏」，據《東海文學》改。

﹝29﹞﹝倒鳳顛凰﹞比喻顛倒失次。

﹝30﹞﹝珮環月下珊珊響﹞珮環，玉珮。珊珊，玉佩聲。宋玉〈神女賦〉：「動霧縠以徐步兮，拂墀聲之珊珊。」李善注：「珊珊，聲也。」清蒲松齡《聊齋志異‧蓮花公主》：「移時，珮環聲近，蘭麝香濃，則公主至矣。」按：《東海文學》此句作：「我則道月夜時聞環珮響。」

﹝31﹞﹝蘭麝風來細細香﹞蘭麝，指蘭與麝香，古代婦女常用的名貴香料。《晉書‧石崇傳》：「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，皆薀蘭麝，被羅縠。」按：《東海文學》此句作：「天風頻送麝蘭香。」

﹝32﹞﹝通衢﹞四通八達的道路。漢班昭〈東征賦〉：「遵通衢之大道兮，求捷徑欲從誰？」

﹝33﹞﹝闌入了平康巷﹞闌入，沒有憑證，擅自闖入不應該進去的地方。平康巷，唐長安丹鳳街有平康坊，為妓女聚居之地。亦稱平康里。唐孫棨《北里志》：「平康入北門，東迴三曲，即諸妓所居。」元李好文《長安志圖》：「平康為朱雀街東第三街之第八坊。」後因以為妓女所居的泛稱。此處借指繁華街市的巷弄。

﹝34﹞﹝倒﹞《東海文學》作「兀」。

﹝35﹞﹝米店﹞《東海文學》作「鹽店」。

﹝36﹞﹝迷魂漢﹞迷魂，指魂無所歸依。形容令人極度陶醉或迷惑。此指爛醉的酒鬼。

﹝37﹞﹝逆旅相逢折臂翁﹞逆旅，客舍，旅館。折臂翁，斷了手臂的老人。唐白居易〈新豐折臂翁〉：「新豐老翁八十八，頭鬢眉鬚皆似雪。玄孫扶向店前行，左臂憑肩右臂折。」

﹝38﹞﹝窩囊﹞方言。因受委屈而煩悶、難受。

﹝39﹞﹝風魔相﹞發瘋癲狂的模樣。

﹝40﹞﹝平空闖下滔天禍﹞平空，憑空，突然，無緣無故。滔天，瀰漫天際，形容水勢極大。《書‧堯典》：「湯湯洪水方割，蕩蕩懷山襄陵，浩浩滔天。」滔天禍，形容瀰漫天地之間的大禍。按：《東海文學》此句作「平空地闖下了滔天禍」，衍「地」、「了」二字。

﹝41﹞﹝潑辣湯﹞比喻令人難以承受的重大災難。潑辣，指兇悍，蠻橫。

﹝42﹞﹝胡塗帳﹞無法清算的帳目。比喻糟糕透頂，難以收拾的局面。

﹝43﹞﹝甫﹞剛剛，方才。

﹝44﹞﹝南施﹞Typhoon Nancy，超級強烈颱風，1961年太平洋颱風季的一個熱帶氣旋，風暴在9月7日形成，在9月17日消散，維持了10天。南施在日本本州登陸之前，影響了關島、日本和琉球群島，並為該區造成巨大損失。9月13-15侵襲臺灣，最低氣壓846hpa，最大風速100m/s，7級風暴風半徑650km。按：《東海文學》作「蘭茜」。

﹝45﹞﹝魔障﹞亦作「魔瘴」。佛教語。為梵文的音義雙譯詞。修身的障礙。泛指成事的障礙、磨難。

﹝46﹞﹝著﹞差遣，指派。